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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南少尹令狐绪因为涉嫌贪污而被下狱的消息,很快传遍了帝国的各个角落,并激起广泛的猜测和议论。在过去不到一年的时间里,帝国君主发起了一次整肃官场贪墨贿赂的运动,而因此被革职下狱的朝廷和地方高级官员不在少数。单从官阶上看,令狐绪这个河南少尹只是从四品的地方副职领导人,不仅赶不上刚刚被革职的历任三地节度使的尚书左仆射萧邺,甚至比之前下狱的一大批节度副使、观察使们都要逊色不少。
但所有人都明白,令狐绪不止是一个河南少尹,他还有另一重身份——朝廷重臣、先帝亲信令狐绹的哥哥。在上任皇帝在位时,备受信任的令狐绹担任中书侍郎,不仅进入宰相的行列,更统管着朝廷中枢的大小事务。不止于此,令狐绹就读国子监,并通过科举考取进士的经历,更使得他无可置疑地成为了朝廷两大派别中牛党的核心成员。
“牛李党争”这个词汇,或许会令我遥远的大食同胞们感到困惑,但在长安,“牛李党争”却是过去十余年来唐帝国朝堂上不曾谢幕的戏码,几乎影响了帝国整个的官场格局。简单来说,牛党得名于创始人牛僧孺,是一群通过科举考试获得官职的庶民官员组成,又由于他们大多有国子监求学的经历,因此也被称为“国子监派”。而李党得名于创始人李德裕,与牛党出身寒门的官员不同,李党成员多是世家大族的子弟,他们更强调门第背景而非科举,对官员任职的影响,因此他们也被称为“东宫派”。
不同于上一位皇帝对“国子监派”的偏爱,帝国新君的成长经历,使得他毫无疑问地与“东宫派”走在了一起。这样的背景,以及两派持续不断的暗中角力,不能不使人猜测,查办令狐绪的背后,是否是一场针对令狐绹乃至上任皇帝和整个“国子监派”的清洗和贬斥。
起码从隶属于朝廷的邸报上看,这样的猜测是完全成立的。在令狐绪革职的消息传出后,邸报立即刊载了匿名策论《藩镇贪墨需严办,朝中有人也不灵》,矛头所向昭然若揭。
可是很少有人注意到,在令狐绪革职的次日,大明宫附近一场由道教、佛教和景教领袖们共同出席的法会上,令狐绹仍然作为朝廷的代表出席,并应邀写了一首平庸的四言律诗作为庆贺。这至少证明,令狐绪事件暂时还没有波及到他的地位。
当然在半个月前,还曾有消息说,令狐绹的夫人也因涉及贪墨而被拘禁。甚至大明宫梨园中的一位当红伶人,因为与令狐绹的夫人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而受到牵连,被官府下狱。这些事件说明,虽然令狐绹目前尚不至于被公开革职,但他的私人声誉和政治生命早已完结。
令狐绹的下场,是否是新皇帝要清算上任君主和整个“国子监派”的先兆?事实恐怕并非如此。相反,有不少证据却表明,令狐绹由一代权臣沦落至今天的境地,恰恰是他背叛所属派别后的咎由自取。
在帝国上一任皇帝与大臣们就储君和辅政大臣人选展开商议之初,令狐绹作为老皇帝的内阁总管,继续掌握宰相实权的呼声甚高。然而令人惊讶的是,在新君登基后,令狐绹不仅被免去中书侍郎的实职,而且被任命为鸿胪寺卿这一公认的闲职。多数人以为,令狐绹这次的失意,正与其子令狐澄在新君登基前卷入的一桩丑闻有关。
当时,令狐公子亲自驾驭的一辆豪华马车在长安城郊的乐游原突然翻车,令狐澄当场身亡。闻讯赶来的衙役和路人却发现,除了令狐澄,马车中还有两位几近赤裸的貌美西域女子也是一死一伤。后来人们才得知,这两名女子分别是两位在唐帝国任职的突厥族官员之女。而在倾覆的马车内,不仅弥漫着浓重的酒味,还有不少未服用的五石散。
然而,正准备调查此事的衙役却很快被突然出现的神策军驱散。除了这些面无表情的士兵,所有人都被要求离开现场,同时被威胁不得说出自己所看到的一切。而在一个月后,就有消息传出,令狐公子死亡的当晚,是令狐绹利用自己中书侍郎的职权,擅自调动了这些禁卫军封锁消息。这一传闻也在此后针对令狐绹的政治清算中,发挥了微妙而关键的作用。
尽管此桩丑闻毫无疑问地对令狐绹的政治声誉构成打击,但在近年来不时爆出有高官子弟侵夺官产库银、走私军械甚至雇凶杀人的背景之下,这桩最多可算作有伤风化的丑闻,实在不足以让令狐绹这样执掌中枢重权的老皇帝的亲信,被逐出内阁。那么真实的原因究竟何在?倒是令狐公子这桩惨烈丑闻善后的一个细节,隐约提示了问题的答案。
由于当场一死一伤的两名西域女子,都来自当朝官员之家,为避免节外生枝,令狐家族则向这两名女子的家人各支付银锭十万两,以堵绝其口。可是凭一个中书侍郎的俸禄,令狐绹当然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。最后是负责食盐专卖的户部侍郎蒋净锐,偷偷从盐税收入中拿出款项,付给了两名女子的家人。
然而,以朝廷盐税支付封口费的做法,不仅触犯律法,更将令狐绹和蒋净锐及蒋所在派系间的秘密联系暴露出来。上任皇帝时期,兼任刑部尚书的太傅周泰格正是起家于盐业专卖体系,几十年的苦心经营更令周泰格在食盐专卖机构中有着众多亲信部曲,蒋净锐正是他的门生之一。
在“国子监派”和“东宫派”的博弈中,周泰格选择与东川节度使、宗室李厚结盟,并逐渐形成以周、李二人为首的紧密派系。又因李厚在东川整肃地方,且并要求治下军民学习传颂唐帝国奉为皇室经典的《道德经》,故而周李派系也被称为“唱德派”。
由于李厚觊觎大位,动作频频,加之为人寡恩、行事狠毒,因此不仅与“国子监派”结怨,甚至和“东宫派”其他要员也有龃龉。故而在议定储君之际,李厚与各方人马可谓到了剑拔弩张之境。掌管帝都治安的周泰格甚至一度意图发兵包围大明宫,以挽救四面楚歌中的李厚,所幸被驻守在洛阳的号称“千岁军”的唐军“长征健儿”挫败。
而最终,李厚的政敌们也抓住李厚包庇其妻鸩杀吐蕃富商一事,将其下狱治罪,并削掉了周泰格的兵权,才算平息这场险些动摇帝国根基的政争。
可是在双方几近对决之际,作为“国子监派”重臣的令狐绹,却和周泰格、东川节度使如此早有勾连,并接受周泰格的变相贿赂,加之令狐绹还有权调动禁军。凡此种种作为,用唐人俗语“吃里扒外”都不足以形容,“国子监派”都感到后怕之余,令狐绹遭到严厉清算,则是意料之中。
事实上,出身陕东道晋阳的令狐家族,在当地有着大量田产商铺。而周泰格及其子同样把持着陕东道大量的煤矿和其他矿产,而视朝廷的矿业专卖于无物。令狐绹与周泰格之间达成复杂而密切的利益勾连,或许正是基于这样的背景。
随着新君顺利登基,周泰格告老还乡、令狐绹出任虚职,对“唱德派”及令狐氏的清算,也只是时间问题。何况,陕东道本身有着强烈的藩镇传统,新皇帝以肃贪之手腕,清除地方势力对陕东道政情的把持,也顺理成章。令狐绪作为长期任职陕东道的官员,也首当其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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